
2025年3月4日,加沙地带北部的拜特拉希亚,巴勒斯坦人行进在一片废墟中。视觉中国 图
3月4日,阿拉伯国家紧急峰会在埃及举行,就巴勒斯坦加沙问题继续磋商。5日,埃及总统塞西宣布,埃及提出的计划已获得阿盟一致认同。
加沙停火协议第一阶段从1月19日到3月1日,其间以色列与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(哈马斯)交换了大量被扣押人员。然而,停火协议第二阶段却未能于3月2日如期落地,加沙地带短暂的平静也愈发岌岌可危。停火协议第二阶段要求以色列从加沙全面撤军、永久结束战争,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(哈马斯)释放全部人质以换取更多巴勒斯坦人获释。
然而,谈判无法推进,双方各自提出了难以调和的诉求:以色列要求“延长第一阶段”,换取更多人质,保持重新进攻的威慑直到实现“消灭哈马斯”的目标;哈马斯主张尽快进入第二阶段,保留筹码直至实现永久停火。
双方在第一阶段的执行过程中就纷争不断,包括拖延释囚时间、谴责对方使用“羞辱性”释放仪式、部分获释者控诉遭到折磨虐待等等。同时,以色列主力部队按协议撤退至加沙边境地区,但保留了对加沙关键通道的封锁。彼此深刻的互不信任更使协议难以推进。
外部斡旋者们在停火初步实现后,对加沙战后安排分歧巨大乃至相对立,无法继续齐心促和。埃及提出的计划立即遭到美国的拒绝。美国特朗普政府作为强势调解者,以“达成交易”的态度,试图通过一系列“极限施压”操作解决问题,却将加沙进一步推向战火重燃。
“里维埃拉”与巴勒斯坦国
缺乏各方认同的加沙战后安排,是停火谈判搁浅的重要原因。目前美国和阿拉伯国家作为两大斡旋力量,提出了截然相反的两种方案。其中最关键的分歧在于对加沙地带200多万居民的安排。
美国提出将加沙打造成中东“里维埃拉”(Riviera,地中海度假胜地),计划让“世界人民”重新定居加沙,当地居民则重新安置到邻近国家。2月4日,在与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举行的联合新闻发布会上,特朗普抛出震惊世人的“美国接管加沙”计划,称该计划可以为该地区人民“提供无限量的就业机会和住房”。美国政府公开完全抛弃“两国方案”,引发国际社会强烈反对,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谴责这是“种族清洗”。以色列国防部长卡茨则顺势表示允许巴勒斯坦人“自愿”离开加沙,并指示军方就此制定计划。特朗普还在社交媒体上发布AI生成的“未来加沙”视频,使“接管”显得更为逼真。
然而,该计划既未明确重建主体、具体步骤和资金安排,也未征得加沙民众和所谓接收国的同意,而是通过意图模糊的举动恫吓其他斡旋者,迫使对方出让更多利益,也为未来进一步“压价”预留空间。“里维埃拉”只是虚影,谈判压力却是真实的。
阿拉伯国家拒绝美国方案,重申建立巴勒斯坦国才是唯一的解决途径。沙特还多次指出这是与以色列关系正常化的前提。阿拉伯国家也在巨大压力之下,寻求尽快推出各方可接受的替代性方案。2月21日,阿拉伯国家领导人在沙特举行会晤,会后未发布声明。在3月4日的阿拉伯国家紧急峰会之后,埃及总统塞西于5日宣布,埃及提出的计划已获得阿盟一致认同。该计划预计五年内投入530亿美元,在2030年前重建加沙而不撤离其人口,“维护了巴勒斯坦人民重建国家的权利,并保障了他们在自己土地上的生存”。
埃及方案提倡国际合作解决。据美联社消息,阿盟主席艾哈迈德·阿布·盖特称峰会的最后公报将呼吁联合国安理会“在加沙和被占领的约旦河西岸部署国际维和部队”。非盟和欧盟也不反对该计划。
然而,这份计划甚至尚未对永久停火和巴勒斯坦独立建国作出强硬表态,就在放出风声后当即遭到特朗普政府的拒绝。美国国家安全委员会发言人休斯在周二晚间声明“特朗普总统坚持重建没有哈马斯的加沙的愿景”,并表示埃及的提议并未解决加沙目前不适合居住的现实问题。
两种方案的争议点实质为是否从根本上改变加沙人口结构。一方面,美国方案作为施压的重要内容,已起到一定“效果”。罔顾国际法实施大规模人口迁移的主张,对美国来说也是史无前例的“突破”,成功制造了措手不及的惊愕和居高不下的热度。另一方面,改变人口结构在一定程度上呼应了以色列极右翼长久以来的“人口焦虑”,即担心“圣地”的非犹太人口增长会超过犹太人口,进而影响国家属性,还称之为“定时炸弹”、“以色列的绝路”等等。
当然,无论哪一种方案都必须建立在冲突结束的基础上。然而随着加沙停火谈判的中止,双方回到原点、重新陷入无尽暴力循环的风险与日俱增。
“吞食金丝雀的猫”
无论本轮冲突是结束还是重启,主动权依然掌握在以色列手中。以色列并不希望陷入“无尽战争”泥潭,而是选择与美国联手对巴勒斯坦及周边阿拉伯国家施加压力,以期在谈判中占据更有利的位置。这种策略不仅可能使得最终达成的和平协议条款更倾向于己方,还可能为未来与周边阿拉伯国家的关系拓展先行抓取更多筹码。
内塔尼亚胡像一只“吞食金丝雀的猫”——《国土报》如此形容与特朗普会见后的以色列现任总理,喻其获利颇丰。美国新政府也确实在多方面为内塔尼亚胡政府减压,也为其未来行动大开方便之门。
其一,约旦河西岸定居点扩张压力减轻。特朗普移除了拜登政府对于西岸非法定居者的制裁。而在他就职典礼的第二天,以色列安全部队就在西岸发起了“铁墙行动”,先发制人抓捕“恐怖分子”,造成大量巴勒斯坦平民流离失所。
其二,两国方案约束力大减。巴勒斯坦独立建国作为解决方案逐渐被边缘化,人们的注意力被“接管”、“迁移”等更具争议性的内容吸引。而“两国方案”早已不被美以两国现政府高层提及。
其三,人道主义援助压力减轻。近日,以色列已宣布关闭加沙过境点,阻止人道主义救援物资进入。这既表达了其对“延长第一阶段”的诉求强硬坚持的立场,也可减少在未来战火重燃时对加沙境内国际存在的顾虑,避免如“世界中央厨房”等组织的悲剧及其带来的沉重舆论负担。
特朗普竞选期间一直延续了强烈的亲以立场。他还曾敦促内塔尼亚胡加快在加沙的军事行动,“两个月结束冲突”;同时警告哈马斯,如果战争持续到他就职之后,后者就将面临“严重后果”。第一任期内,特朗普通过承认耶路撒冷为以色列首都并搬迁美国大使馆、承认以色列对戈兰高地的主权等举措,打破了美国传统上相对追求平衡的中东政策;第二任期以来,更未提出明确的“中东和平”路线图,而是给予了以色列更大的支援力度和发挥空间。
在以色列国内,内塔尼亚胡政府面临的政治压力也有所舒缓。司法改革、腐败指控等在战时状态下不再引人瞩目,对去年“10·7”袭击事件的追责调查也暂不涉及政治领导层。甚至中左翼反对派都提出“打破常规思维”,避免批评国防军在加沙的行动。
内外压力下降,内塔尼亚胡政府更缺乏妥协的动机。这种“鹰派”立场也有利于凸显美以特殊关系、增强执政联盟凝聚力。知名右翼高官本-格维尔和斯莫特里赫表示支持特朗普的加沙人口重新安置计划,另有民调显示,该计划得到了以色列多数右翼选民的支持。
“交易的艺术”?
对于特朗普而言,拟定加沙计划或许就像进行商业交易。1987年,特朗普在半自传《交易的艺术》中自豪地描述了如何施压并达成交易:首先提出一个远超预期的目标,令对手惊慌失措;而后通过反复无常和大肆宣传,不断增强压力,渲染危机感;最终对手被迫匆匆接受条件,达成己方目的。特朗普提出并坚持“接管加沙”,美以在舆论宣传上紧密配合,迫使其他斡旋者仓促应对,一时落于下风。
而在特朗普的认知中,无论如何极限施压,交易完成后双方都可以握手言欢。似乎只待加沙冲突结束,美国就可以立即推进“亚伯拉罕协议”框架下的阿以合作,让中东盟友分摊安全责任,进而更专注大国竞争,走向“再次伟大”。
然而,在重大国际问题上的过度施压,所带来的消极影响难以估量。短期内,美国看似通过大力支持以色列速成停战目标,实现巴以问题的“突破”;但代价是巴以问题偏离根本性解决、美国调解信誉的损耗,以及加沙人道危机的深化,更可能为未来更大规模的危机埋下伏笔。一方面,永久停火目前来看实现希望渺茫,加沙仍在战争阴影笼罩下;另一方面,政治解决的困境或将催生暴力行为,强制人口迁移也只会导致民族矛盾复杂化、长期化。
“必须知道何时该离开谈判桌”,这是特朗普“交易艺术”的关键。但此刻,谈判桌碎裂的代价是巴以千万民众的长久安全,是不可承受之重。历史经验表明,巴以问题最终仍需回归平等对话与利益交换,而非单边强权的强制性秩序塑造。
(王利莘,上海社会科学院国际问题研究所助理研究员)